【簡介】
內容簡介: 
醫師這個行業太瘋狂,你不必擔心生活會單調無聊,尤其當你還
是一個小小醫師時,要學的東西可多了。 首先,PMPMP(拚命拍
馬屁),這是博得主治大夫歡心的最高指導原則;對叫痛的病人,
給藥的「遊戲規則」也會讓你傷點腦筋;當然啦,大醫院裏複雜古
怪的人事,更叫你大開眼界,跌破眼鏡!!
 
   除此呢,每天保證還有層出不窮,令人哭笑不得的Case可
以刺激心臟跳動,促進血液循環,像:為了領保險費還債的男人,
不惜自砍雙腿;篤信上帝的媽媽,堅持不讓我為她的孩子輸血,
因為耶和華會照顧他(說完還對我深深一鞠躬);斷的是左腳,卻
被我糊塗地在右腳裹上石膏的病人,竟稱讚我是研究獨到又細心的
好醫師,還送我一塊「骨科大國手」的匾額!!…… 天啊!再告訴
你一次我的結論好了,醫師這個行業真的太瘋狂!!不信,翻開本書
看看就知道。
【第一章 PMPMP症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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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還是實習醫生的時候,我們在外科實習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手術上幫忙拉鉤,開
完刀之後把切下來的標本泡上福馬林,送病理科。然後就是寫病歷,打檢驗單,借X光
片,打點滴之類打雜的事。我在外科已經一個禮拜了,不知道為什麼仍然常挨主治醫師
罵。我為此感到非常困擾。決定好好地和我的住院醫師談一談。
 
  「我覺得自己很認真,可是仍然挨罵,我不知道那裡出了問題?」我抱怨。
 
  「嗯,你是做得不錯。不過有樣事情你沒學好。」
 
  「有樣事情沒學好?」我可緊張了,「什麼事,請告訴我。」
 
  「你真的想學?」
 
  「請你告訴我,我一定努力去學習。」我很嚴肅地表示。
 
  「PMPMP,就這麼簡單。」他輕鬆地表示。
 
  「PMPMP?」
 
  「你知道MP是什麼的縮寫?」他問。
 
  「憲兵。Military Police。」我得意地大叫。
 
  「天哪,難怪你不會成功。」他用一種看笨蛋的表情看我,「提示你一下,MP是馬
屁。那你說PMP是什麼意思?」
 
  我的反應很快,「拍馬屁,對不對?」
 
  「嗯,很好,那MPMP是什麼意思?」他再追問。
 
  我抓了抓頭,這也不見得能難得倒我。「有了,猛拍馬屁,對不對?」
 
  這位前輩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態,不斷點頭。他接著又問:「PMPMP呢?」
 
  這回我真的被難倒了。
 
  「拚命拍馬屁。」懂了嗎?他用眼神問我,「花花轎子人抬人,這是最高的指導原
則,請多多體會。」
 
  他一說完,我馬上懂了。「哎呀,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真是醍醐灌頂,茅塞
為之頓開。」
 
  「嗯,很好。」他可開心了。我也很開心,我學得很快,馬屁拍個正著。
 
  我對我新學會的本事感到十分得意,迫不及待想試試它的功能。隔天一大早,我守
在手術房門口,等著對才晉升副教授不久的主治醫師PMPMP一下。
 
  果然不久,他走過來了。我趕緊跑去鞠躬,大喊:「教授早!」我故意把副刪掉,
把教授喊得好大聲。
 
  「王醫師就王醫師,不要亂叫。」總住院醫師疾言厲色地糾正我,「Intern(實習
醫生),不好好用功,花招那麼多做什麼?」
 
  我嚇了一跳,我錯了,原來PMP是不應該的行為。
 
  我還楞著時,總住院醫師已經轉身過去,冽著一張笑臉,很嚴肅地說:「教授做事
一向實實在在,最討厭人家拍馬屁。」
 
  我看教授臉上有了笑容,知道我又錯了。原來PMP是不應該的行為,不應該拍得那
麼淺。
 
  看來我只好再回去尋找我的啟蒙恩師。
 
  「啊,你犯了大忌。記住,切莫在非實質的名分上作文章,中國人最忌諱。」
 
  「那拍什麼呢?」
 
  「找個實質東西啊!」他一副不解的樣子,沒見過這麼笨的人,「好比說,皇上放
了一個屁。有人就作詩了。說是金臀高竦,宣弘寶氣,依稀乎如絲竹之聲,彷彿乎如麝
蘭之香,臣之下風,不勝馨香之至。」
 
  「屁算個什麼實質的東西?」
 
  「好歹真的有這回事啊。」
 
  「那我稱讚王醫師人稱一流,刀法一流。」
 
  「不行不行,你這樣幹又錯了。」
 
  「又錯了?」我眼睛睜亮了。
 
  「文官本來就會寫文章,稱讚他寫得一手好字不稀奇。武官本來就會打仗,稱讚他
也沒有用。所以稱讚文官要說他是文武雙全。稱讚武官說是儒將。稱讚漂亮的女孩子不
說漂亮。要說什麼呢?」
 
  「要說她有內涵!」我的腦海又亮起了一盞燈。我從來沒想過在這個領域竟也有這
麼有創意的東西。
 
  「你又開竅了。」他用力拍我的腦袋,以示鼓勵。
 
  我相信我在PMPMP的實力一定有了相當程度的長進。過了不久,我不但很少挨罵,
我的主治醫師也記得住我的名字了,我不再是只是沒有名字的Interndoc(實習醫生)
。那幾個字諗得快一點聽起來像是Interndog(實習狗)。
 
  「侯醫師。」
 
  「有!」聞主治醫師叫喚,立刻立正答應。
 
  「過來站在這邊。」通常他會留下手術?最好的位置讓我拉鉤兼觀戰。
 
  「漂亮!」第一刀輕輕劃下,切開表皮,微微的血立刻滲透出來。一堆大小醫生很
識相地嘖嘖稱好。一時之間,開刀房像是養了一群小雞。
 
  「你嘴巴在嘖嘖什麼?」主治醫師考我了。
 
  「教授這刀開得漂亮。」
 
  「才劃第一刀漂什麼漂亮?」
 
  「好的手術光看第一刀就覺得完全不一樣。」我對答如流。
 
  他用異樣的眼光看了我一會,喃喃地說:「這位Interndoc倒滿適合走外科。」
 
  「我自從在學校上過教授的課以後,就對外科發生了極大的興趣。」窮追不捨。
 
  「你上過我的課?」主治醫師可有興致了。
 
  「豈止上過,簡直是印象深刻。」文官愛騎馬射箭,武官愛舞文弄墨,美女還得有
內涵,「教授上課幽默風趣,大家差點沒笑死了。」
 
  「同學覺得我幽默風趣嗎?」顯然拍上手了。
 
  「那年我們票選年度最佳個人魅力的老師,你是第一名。遙遙領先第二名二十多票
。」
 
  「第二名是誰?」他好奇地問。
 
  「就是我們外科吳醫師。」正好是他的死對頭。
 
  「他也有第二名?」王醫冷冷地表示。
 
  不過我知道他可樂了。一會兒他邊開刀邊哼歌。一會兒他叫手術房護士小姐遞一條
無菌中單上來。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隨時不忘教學,」胸腔鋸開了,他用刀片沾著,在中單上畫
解剖圖,像一張血書,「你看,這是肺動脈,這是主動脈,你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打了一個冷顫,有點受寵若驚了……我有時候不免懷疑。可是每當我覺得軟弱時
,便有一些力量支持我,要我不斷向前走。有一天早晨我們醒來,打開醫院電腦,原來
的標準畫面不見了。變成:親愛的院長,我們祝您生日快樂。天啊,趕快換下一個畫面
,還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再下一張,仍是夢魘,政躬康泰,心想事成。我以為我弄
錯,關機重新再來,揮之不去的仍是那樣的PMPMP畫面。
 
  我想PMPMP已經快要變成一種全面性的全民運動了。還有一次,我看見警衛匆匆忙
忙把走廊所有的人趕走。不久,空蕩蕩的走廊佈滿了憲兵。然後所有醫院的要員都集合
了,在走廊上分列成兩排。等真正的VIP浩浩蕩蕩走來時,所有的人都鞠躬彎腰成標準
的九十度,好像電影末代皇帝的人換了西裝,活生生從銀幕跳了出來……我找到了我最
先的啟蒙老師。把我的問題再向他訴說。
 
  「沒想到你進步這麼快,這是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重點,」他把雙手攤開,好像現代
啟示錄的馬龍白蘭度一樣,「等到說完這個故事,我就沒有什麼好再教你了。」
 
  故事你也許聽過了。有一個外科主治醫師開完刀已經是晚上了,他開得頭昏眼花,
看到月亮眼睛張不開,他說:「這個太陽好大。」
 
  「那是月亮,不是太陽。」實習醫生覺得奇怪。
 
  「實習醫生懂什麼呢?」住院醫師表示,「這太陽好大。」
 
  資深醫師拿出手帕來擦汗。
 
  總住院醫師早把傘撐了起來,「這天氣熱,別曬到太陽。」
 
  故事講完了。我的啟蒙恩師看著我:「對你有什麼啟示嗎?」
 
  我想了半天,又走來走去。終於想通了。
 
  「全心全意,一心一意,貫徹始終。」
 
  「對了,PMPMP的境界要到了自己都相信,自己都感動才行。」
 
  我想,我終於把學分都修完了。我的外科實習分數極高。我離開外科部門之前,我
的主治醫師親自把他打的成績給我看。
 
  「我很少打成績給這麼高,不過我很喜歡你。」他親切地告訴我。
 
  「跟老師一起工作對我如沐春風……」其實這話也不全然誇張。
 
  他笑了笑,不再說什麼。就在我走出辦公室之前,他忽然把我叫住,問我:「你知
道什麼是PMPMP嗎?」
 
  我嚇了一跳,不過卻很樂於回答這個問題。
 
  「拚命拍馬屁。」
 
  「你知道了!」他瞇著眼睛,若有所思的說,「不過不要老是那樣做。」
 
  在我們醫學界,官階是每一年升階一次。距離我的實習生涯已經過了好多個一年。
我發現已經有人開始用同樣的招式對付我了。
 
  這種感覺很不舒服。我常想起那天我的主治醫師告訴我不要老是那樣做那種智者的
神態。我一直壓抑著自己,不敢說出那句智者說的話,怕傷了別人的心。可是當我終於
忍受不了,大聲呼喊:「不要老是那樣做!」
 
  更多關於正直、踏實之類的PMPMP立刻像餓虎撲羊一樣湧上來。
 
  我想我是有一點活該。
【第二章 官方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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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我站在放射線科的斷層攝影掃描資料室前面,果然被罵得狗血淋頭。
 
   「你們這些實習醫師,借片從來沒有好好歸還過,」放射線科的醫師瞪大了眼睛
,「這些片子一張要上萬元,你們賠得起嗎?」
 
   「不是我要借的,」我必須鄭重聲明,「是我們外科的主治醫師要借的,這個病
人明天要開刀了,總要先看過X光片才能開刀吧!」
 
   「報告不是早發過去了嗎?英文字應該看得懂吧?上面寫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們的主治醫師還是想自己看片子。」我再度申辯。
 
  放射線科醫師把他的片子掛到片架上去,我想我一定把他惹火了,他的X光不斷掉
到地上去,不久他轉過身來,露出猙獰的面孔:「你們外科自己看片子會看得比我們好
嗎?」
 
  「可……是……,我們外科趙……醫師……。」我必須承認我有點支支吾吾。
 
  有個穿白色長袍,年紀較老,顯然是官階較高的醫師走進來,他一聽到外科趙醫師
立刻回過頭來,大聲地說:「你們趙醫師什麼混蛋東西,他那次借了片子還回來過?現
在我們已經把他列為拒絕往來戶,你別想從這裡借出任何一張片子。」
 
  「可是我們趙醫師很忙。」看來情勢不太妙。
 
  不提還好,一提他簡直發瘋了,激動地大罵:「你叫他要看自己來這裡看。除非我
死了,這些片子別想離開資料室一步……」
 
  你可以想像我逃離放射線科時那種驚慌失措的模樣。倒不是擔心挨罵,而是那個
X光科醫師實在是太老了。上回有個實習醫師和心臟內科的醫師吵架,後來內科醫師發
作心肌梗塞,那個實習醫師的內科成績也完蛋了。
 
  走在回外科辦公室的路,我開心有些擔心。明天病人就要開刀了,我還借不到X光
片。這已經是我在外科第三次辦事不力的紀錄了。第一次當我千辛萬苦追到病人檢驗的
數據結果時,病人已經死掉了。這筆費用就算到我的頭上。第二次我送丟了一份肝臟切
片。我翻遍了垃圾桶,以及所有看起來可疑的貓,仍沒有找到,外科諸位醫師大爺們決
定再有一次類似的失誤,就要割我的肝臟來賠償……我該怎麼辦呢?老實說我有點後悔
了。到底是誰當初慫恿我來學這門行業?我該棄醫逃亡?或者乾脆裝病,當場從醫生降
為病人?(有個實習醫師生了一個不會死的病,請假一個月,我們都像黃春明蘋果的滋
味那篇小說一樣,羨慕死了那個被美軍撞斷腿的幸運兒……)就在幾乎走投無路的情況
下,我在急診室看見兩個醫師在吵架。兩個穿白袍的人吵架畢竟是件有趣的事。我看了
一會兒,想起我的不幸遭遇,突然靈機一動:「咦,我可以慫恿X光科和外科吵架呀,
民族意識很快就會沖昏了所有人的頭,這樣就不會有人有工夫理會我是不是辦事不力…
…」
 
  ◎    ◎    ◎
      為了維護我自身的生存,我像個令人厭惡的小人一樣,鼓起如簧之
舌,極力地挑撥外科與X光科的仇恨。
 
  「豈有此理。」趙醫師咬牙切齒地表示。
 
  「他說外科不會看片子,要我們看報告就好,」我的挑撥有一點效果了,我心中竊
喜,再接再厲,「他說你根本是個不講信用的人,他把你列入拒絕往來戶,又說……。

 
  「又說什麼?」問話的是總醫師。
 
  所有的醫師穿著白袍,不管是長是短,都架勢十足地站著。只有趙醫師坐在那張舒
適的大辦公椅上,不穿制服,也不別名牌,他那張撲克臉就是最好的名牌。他一邊聽,
一邊歇斯底里地摸著自己的髮鬢。他的頭髮抹得烏黑亮麗,不分線齊往後梳,儘管他盡
力裝出優雅的氣質,可是我仍不免想起紐約幫派的教父或者是勞勃狄尼洛。
 
  「我不敢說。」奴才不敢說,為了加重效果,連續劇裡的弄臣、太監,每次要進讒
言時都是這麼開場白的。
 
  「你說。」趙醫師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他還說趙醫師是什麼混蛋東西。」我故意把混蛋東西讀得字正腔圓。
 
  一直沉默不說話的趙醫師終於站了起來,我甚至是有點期待,我的激將法似乎有很
好的效果……「這個死老頭,下次讓我遇見,我一定扭斷他的脖子,」他抓起我的衣領
,眼看就要開始扭我的脖子。
 
  「趙醫師,我……我……是實習醫師,不是X光科……。」
 
  「你知道當疾病躲在人體,大家都診斷不出來時,我們科怎麼辦嗎?」趙醫師問。
 
  我緊張地搖搖頭。
 
  「我們直接把肚子挖開。」
 
  「什麼?」我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上個月的實習醫師都可以借得到,」他一手在我的肚子上比劃,「我不管那是什
麼手段,為──什──麼──你──借──不──到?」
 
  他話才說完,立刻又變成了一個優雅的人,踩著堅定的步伐,走了出去。
 
  其他的人都看著我這個可憐蟲,好像看到一隻狗掉到水裡去了,不曉得該覺得同情
,還是好笑。
 
  總醫師過來摸摸我的頭。我笑了笑,彷彿感覺到那隻狗勉強地爬上了水溝。
 
  他又拍拍我的面頰,冷冷地說:「明天早上如果還借不到X光片,連同上次肝臟切
片,我都會一起要回來,你信不信?」
 
  我乖乖地點點頭。原來我錯了。我看到那隻小狗被踢了一腳,又噗通一聲,掉到水
裡面去了。
 
  ◎    ◎    ◎
    「你可以去找Miss吳。」我找到上個月的實習醫師時,他正很正經
地把一堆糞便分到玻璃切片,滴上固定液,放在顯微鏡下面認真地找來找去,偶爾才抬
起頭來告訴我,「她是全醫院最後一個不用電腦管檔案的小姐。」
 
  「求求你快告訴我,我只剩下不到十二個小時了。」
 
  「找到了,」他興奮地像是快跳起來的模樣,「你快看,是菲律賓鞭蟲蟲卵,下個
月你來這裡,就會為這幾個蛋人仰馬翻。」
 
  我看了看顯微鏡,果然有一個長得很像啤酒桶的蟲蛋。
 
  「可是你還沒有告訴我怎麼辦?」
 
  「這該怎麼說呢?」他作了一個深呼吸,對我打量了一下,「我想你應該沒什麼問
題,你長得這麼醜。」
 
  ◎    ◎    ◎
     「我不該放你進來,知道嗎?只有辦事人員才能進來,所以你進了
一個不該進的地方,你知道嗎?」Miss吳很嚴肅地警告我。
 
  我點點頭,表示我也是一個understanding的人。這之前,我已經磨菇了一個多小
時,才得到這樣的殊榮。檔案室內充滿了溴化物的氣味,X光片架從地面延伸到天花板
上去,隔出一道一道窄窄的走道。踩著兩排片架,可以爬上爬下,找尋較高的檔案。
 
  「所以我說你們這些實習醫師是候鳥,飛來飛去,根本不負什麼責任的,你說是不
是?」她在片架上下爬來爬去,像隻蜘蛛,「你們畢業了,拍拍屁股,去當兵。以前我
有個同事,想不開,就打氯化鉀。」
 
  「你看我長這副德行,飛得起來嗎?」我恍然大悟,上個月實習醫師的話,「再說
,如果今天下班前我沒有借到X光片的話,搞不好明天我就打氯化鉀了。」
 
  「你倒還好,我最恨那種長得白白細細,自以為斯文的男孩子。」她朝我打量了一
下,終於提起正題了,「白天普通照相,X光片在一樓。五點以後才會統一收起來。急
照的話就在二樓,一天收集二次,因為醫師必須馬上打報告。打完報告之後你們才借得
到。之後的流程就不一定,如果是住院的病人送到這裡來。如果是出院的病人,一個月
內,會轉往病歷資料室。如果是門診病人,就轉往門診資料室。萬一病人死了,就送到
死亡資料室。如果是死亡超過五年,就送往焚化室……。」
 
  「可是依照規定,我們只要到資料室借就可以了。」不用說我是聽得頭昏腦脹。
 
  「那你為什麼借不到?」
 
  「因為他們說片子遺失太多,我們的信用不好,不肯借給我們。」
 
  「為什麼片子遺失太多?」她再追問。
 
  我想了想,「啊!在流程中被偷了。」
 
  「很好,」她有點笑容了,「那為什麼要偷片子?」
 
  「因為借不到。」我這回真正悟道了,我們相視而笑。
 
  「我可沒說什麼,都是你自己想的。」她又看了看我,「像你這麼呆,我想到我的
另一個同事,她是喝通樂,結果沒死,把食道燒傷了……。」
 
  在下班前,我至少聽了十幾個負心醫師的故事。有時候我覺得非常恍惚,在這棟大
樓外面正有許多病人隨時會死去,我還有許多檢驗報告有待追查,況且明天病人要開刀
了,我們一整個下午的主題竟是男人如何對不起女人。雖然我也有許多負心女人的故事
,可是我不能說……「你知道這樣是不對的,是不是?我們不應該做不對的事,對不對
?」終於她在下班前找到那張令我神魂顛倒的X光片,對我說,「我不應該私自借給你
的。」
 
  「妳沒有借給我,妳是保管X光片的人,妳只是把片子暫時放在我這裡保管。」
 
  「那你就是我的片架子囉!」她有點得意了,「告訴我你的名字。」
 
  「侯──文──詠。」
 
  「再說你的名字一遍。」
 
  「為什麼?」
 
  「我要把你的名字記起來,如果到了後天你沒有把X光片拿回來,今後十年,每個
月來這裡的實習醫師都會聽我說起你的名字和你背叛我的事。」
 
  ◎    ◎    ◎
    我開始變成他們口中所謂比較上軌道的實習醫師。偶爾在半路偷一
些X光片回來,省去許多借的麻煩。偶爾到檔案室和Miss吳閒扯。如果能夠很快借到
X光片,省去許多工作壓力,我發現閒扯也不是什麼壞事。當然我也罵罵X光科的醫師們
,每次一罵,外科趙醫師總是顯得很激動:「下回遇見,我一定要把他擰成檸檬汁……
」連帶手勢,還有動作,看來真是嚇人。
 
  有一天,我們外科迴診,一群人浩浩蕩蕩從這個病房走到那個病房。我緊緊張張地
抱著一大疊病歷跟在後頭。走在走廊上,遠遠看到了X光科一群人。我一眼就認出了
X光科那個老頭。我慌忙跑到前頭去,指著他告訴趙醫師。
 
  「我知道。」趙醫師胸有成竹地點了點頭。
 
  果然沒錯,他們朝著這個方向走過來。隨著趙醫師愈走愈近,我的心臟怦怦怦快跳
了出來。啊!一場世紀大對決。
 
  眼看愈來愈近,愈來愈近──,「趙醫師。」是那個老頭子先叫了出來,還帶著笑
容。
 
  「郝醫師!好久不見。」趙醫師迎了上去,兩人竟然開始握手,「上次討論會,承
蒙你的幫忙。」
 
  他要扭斷你的脖子!我差點要叫了出來,可是有人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把病歷掉了
滿地都是,兩手交扭,比著擠檸檬汁的動作,可是立刻有人抓住了我的手……「那裡,
那裡,你客氣。」郝醫師笑得眼睛都快看不到了。
 
  「以後還要請郝醫師多多幫忙,」趙醫師一直點頭鞠躬,虛偽得叫人無法置信,「
實習醫師有不懂的地方還請多多教他們,不要見怪……。」
 
  「哇──,」我終於掙脫約束,叫了出來,可是我立刻看到了趙醫師兇狠銳利的眼
神。
 
  「把地上的病歷撿起來,毛毛躁躁像什麼話呢?」
 
  ◎    ◎    ◎
     Miss吳說得沒錯,實習醫師是候鳥,飛來飛去。過了不久,我換到
另一科,成天和糞便廝殺時,忽然有點理解當初那個傢伙找到啤酒桶似的蟲蛋那種感激
涕零的表情了。那時候,我差不多已經把這整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有個實習醫師愁眉
苦臉跑來找我。
 
  「我是這個月的外科實習醫師。」
 
  我抬起頭,看到他,白白細細,很帥的一個男孩子。不知道為什麼,我可有一種惡
作劇的快感了。
 
【第三章 忙與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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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M 7:00
 
  「我不要給實習醫師換藥!」清晨七點鐘,我的病人在病房裡大吵大鬧。
 
  「我雖然是實習醫師,可是好歹也在醫學院受了七年訓練,替你的傷口換藥我想綽
綽有餘。」我可不高興了。
 
  「我不要做實驗動物。」他振振有詞地叫著。
 
  「這裡是教學醫院,換藥依法就是實習醫生的工作。這不是實驗,你也不是實驗動
物,再說我還有許多工作。我們不要浪費時間,好嗎?」
 
  「我有權利要求高品質的醫療服務。」
 
  「好,不換就不換,我可是警告你,現在不換,等一下大家上手術?了,你就找不
到人幫你換藥了。」
 
  這話雖然帶著威脅性,不過倒也是千真萬確。我看了看錶,差不多七點十五分我們
的主治醫師就要來迴診了。從早上六點到現在,抽血、打點滴、換藥,我手上有十五個
病人,還有三個病人沒有處理完畢。也許是沒吃早餐的緣故,我現在肚子咕咕地叫,全
身無力。不過我沒有時間去想我的肚子,七點三十五分我們的晨會準時在會議室開始。
我手上有兩個新病人,一個出院病人,還有一個昨天亡的病人要報告。昨天晚上我們一
組人急救到清晨四點多鐘,終於宣告死亡。開完死亡證明,我在護理站趴了一個多小時
,現在還昏昏沈沈。等一下我一定得花五分鐘把所有資料再看一遍,免得一會兒當著外
科主任還有所有的人面前胡說八道……我推著換藥車,拚死命地替開完刀的病人傷口換
藥。時間過得很快,等我聽到前面幾個病房傳來我的主治醫大嚷大叫的聲音時,已經七
點十六分了。
 
  「你們統統死光了是不是,為什麼病人死了,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一聽到聲音,我放下換藥車,飛也似地衝向護理站,一手抱住十五本病歷,踉踉蹌
蹌地緊追過去。
 
  「我們想這麼晚了,教授你一定睡了。況且是末期病人,這個情況家屬也明白。」
 
  情況不妙,總醫師、住院醫師以下都低著頭,看來氣氛十分低迷。一個美麗的早晨
,可是卻是一個很爛的開始。
 
  「你們跟我這麼久了,唉,」教授嘆了一口氣,然後以極大的聲音叫嚷:「難道我
讓你們覺得我是這種人嗎?為了睡覺可以不顧病人死活嗎?」
 
  教授接過我手上的病歷,邊翻邊嘆氣。
 
  「病人家屬都還沒到,就宣佈死亡,這又怎麼說?」教授又問。
 
  「出血實在太快了,失們來不及……」總醫師吞吞吐吐地說。
 
  「出血太快?死老百姓。這像是醫生說話嗎?」唰的一聲,那本病歷被教授丟得好
遠,「那你為什麼不會去走廊上大喊救命呢?虧你人長那麼高,神經線太長,傳導比別
人久,反應也比別人慢。」
 
  我聽了差點沒笑出來。有人瞪了我一眼,我連忙低下頭,乖乖地去把病歷撿回來。
我們一迴診過去,教授一邊指示,一邊罵人,一邊丟病歷。我撿回來一本,換給他另一
本,他再丟出去,他很生氣。我也直配合得很好。
 
  等到我們迴診到我那個不合作的高品質病人時,教授的臉色變了。我的臉色也變了

 
  「病人不願意給實習醫師換藥。」我戰戰兢兢地表示。
 
  「你們到底是來幫我解決問題,還是來幫我製造問題的?不──要──用──這─
─種──問──題──煩──我──。」我幾乎看到煙從他的頭上冒出來,他看了看錶
,「等一下開完會我準時八點鐘進開刀房,我們今天病人很多。誰要自認比我還大牌,
就比我晚到沒有關係。」
 
  七點四十五分,當我正在會議室報告著昨日的死亡病歷,入出院病歷時,我想起早
上迴診時教授的新指示。在八點以前我必須連絡兩床病人的電腦斷層攝影。一床病人的
四管血液細菌檢查,還有兩個沒換完的藥。
 
  七點五十二分,我從會議室走出來。
 
  「哎呀!」我忽然大叫起來,我想起一會兒要開刀的病人,的X光片還在X光科。
 
  我急急忙忙奔出病房。我看到清晨的陽光。不曉得為什麼感到一陣昏眩。
 
  AM9:45我抱著必死的決心到開刀房時,已經八點十五分了。
 
  「別以為你在這科只有一個月,現在你還有兩個禮拜。你再給我惹任何麻煩害我挨
罵的話,我絕對有辦法叫你往後兩個禮拜很難過的。我是全心全意,說到做到的,你相
不相信?」總醫師開始訓話了。
 
  「我相信。」我可憐地點點頭。
 
  「你少給我裝出那副倒楣相,我告訴你,我挨罵就是你們的責任。你們再有任何差
錯,害我挨罵,你們絕對會更難過的,知道嗎?」
 
  每個人都乖乖地點點頭。訓示完畢之後,我發現教授還沒有來。不幸中之大幸。一
直到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傻傻地等待。
 
  我仍然沒有機會吃早餐。我的頭痛愈來有愈加劇的現象。此外我發現我的喉嚨疼痛
,一直流鼻涕。全身愈來愈虛弱。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
 
  比這個更糟糕的是我的呼叫器不停地響著。每次我去回電話,便有一堆雜七雜八的
事有待我去處理。
 
  「X光科的醫師說你的電腦斷層申請單有問題,要你去處理一下。否則病人今天沒
辦法排照相。那明天就別想開刀了。」
 
  「第八床的病人早上雖然換過藥,但是現在傷口還在滲血,你一定要去看看,否則
家屬說要告到院長室了。」
 
  「第九床的病人早上打好的點滴早上送去照相時不小心扯掉了,你要回來打,要不
然下午的抗生素、消炎藥、止痛藥我們都沒辦法打。」
 
  「等──我──下──刀──再──處──理……。」我發現我學會了吼叫。
 
  「好吧,」電話那頭護士小姐嘆了一口氣,「可是這個你不能不處理,有個病人從
昨天到現在還沒有換藥。」
 
  又是他!天啊,我快瘋掉了。
 
  「拜託妳,隨便找個實習醫師幫他換藥,就說是我拜託的。」
 
  「可是他拒絕實習醫師替他換藥。」
 
  「那請那位實習醫師仿冒一下。自稱是住院醫師。」
 
  唉──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病人已經麻醉好了,也消毒好了。我看看今天的手術
時間表,一共排了三?食道癌手術。食道手術可以是這個領域中最艱鉅的手術。先要把
癌症的部分切下來。這個部分已經夠麻煩了。再來是重建的工作。我們必須從大腸的部
分移植一段來作為食道的代替物。這部分一共有兩個接合點。每個接合都需好幾層的縫
合。另外原來大腸的部位也有一個接合處有待縫合。這麼一針一線,最快的速度也要六
個小時。如果手術不順利,那又另當別論了。
 
  現在已經接近十點鐘,每?最快六個小時,三?手術起碼也要十八個小時,那麼就
是明天清晨四點鐘。
 
  「根本是不可能嘛!」我嘆了一口氣。
 
  「外科就是要在不可能中完成可能的事。」看總醫師一本正經的樣子,我只好安靜
下來。
 
  十點二十分,教授來了,應該是八點鐘才對?可是沒人敢質疑教授。
 
  「不好意思,來晚了。」教授看看開刀房的時鐘,「喲,都已經十點二十分了。」
 
  「那鐘不準,快了。」我看到總醫師滿臉笑容,像隻快樂地搖著尾巴的狗。
 
  一刷好手,上手術?,教授就開始抱怨餐廳的牛排變差了。
 
  「像我面臨這麼大的工作壓力,每天早餐一定要吃牛排才能上開刀房,否則長期下
來一定會胃潰瘍。所以你們每個人一定要吃早餐。實習醫師,早餐吃了嗎?」
 
  「吃了。」我點點頭。我想起總醫師訓示。不敢再給他惹麻煩,讓教授生氣。事實
上,我的胃部已經開始陣痛。此外我的鼻涕愈流愈嚴重,有一發不可拾的態勢。
 
  「到底有沒有開冷氣?」教授頭上都是汗,「流動小姐,找一張衛生紙,幫我擦汗
。」
 
  通常一上手術?無菌區,開刀者無法自己擦汗,必須請沒有刷手的人代勞。不過一
般這是教授們,或是第一開刀助手才享有的特殊待遇。
 
  然而我實在忍不住了。「可不可以也給我一張衛生紙?」我大膽地問。
 
  「實習醫師又沒流汗!」護士小姐白了我一眼。
 
  「我要擤鼻涕。」
 
  PM14:20
 
  手術還在持續進行,我一共花了六分鐘打發我的午餐。我想我得利用這段空檔到病
房跑一趟。要處理的問題實在太多了。我簡單地列了一張表,依事情的輕重緩急次序洋
洋灑灑一共有二十一件。此外我可以在病房給自己量個體?,找一些藥撐一撐。
 
  我一到病房立刻就後悔了。我發現我是自投羅網。原先二十一件事,一下子膨脹成
三四十件。
 
  「侯醫師,我告訴你,你完蛋了。你今天有兩個新病人住院,都是明天要開刀,所
有的檢驗都還沒有出來,你自己要去追。」
 
  「侯醫師,點滴,快點。現在一共有三床病人需要重新裝設點滴。還有二床血液檢
查標本被退回來,你正好拍血。」
 
  「不要吵,」我快瘋掉了,「一件一件來……。」
 
  我聽到從病房傳來大吵大鬧的聲音。
 
  「你那個病人,」有個護士從那頭跑過來,附在我的耳邊說,「早上到現在還沒有
換藥,他說要去告你。」
 
  我氣得猛拍桌面,手直發抖,鼻涕差點流了出來。
 
  大家可能被我的表情嚇壞了。「早上我們有請另一位實習醫師去看,可是他堅持要
住院醫師,還說我們試圖欺騙他。」
 
  我戴上手套,推著換藥車,二話不說,直奔病房。
 
  「好了,到底你想怎麼樣?」我問他。
 
  「你們叫了一個實習醫師來,我一看就知道。還騙我是正式醫師,你們這樣的行為
是無恥的。」
 
  「好,隨便你怎麼說。現在開刀房有三個病人正在開刀。所有的人都在忙。我是你
唯一的選擇,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我也很忙。」我忍氣吞聲。
 
  「你們整天不見一個人影,都說很忙,我怎麼知道你們在忙什麼?」
 
  「你真的想知道我在忙什麼?」我可激動了,「我在這裡上班,一個月三十天,值
班十八天,還不包括星期二晚上總醫師迴診,星期五晚上主任迴診。那一天我不是睡在
病房?那一天回到家不是晚上十二點以後?」
 
  「那你們都沒有假日?」
 
  「那一個假日一大早我不是換完所有病人的藥,等主治醫迴診,作完指示的檢驗才
走?回到家已經是下午了。三個禮拜我才有一個禮拜天下午的休假,難道那也錯了嗎?
」我發現我竟然對著病人抱怨,趕緊停止,「你到底換不換藥?我也是為你好。醫院的
規定如此,況且我換藥的病人傷口都癒合得很好。」
 
  他顯然猶豫了一下。我聽見全院廣播,開刀房急著找我的聲音。
 
  「我還是覺得不好。」他慢條斯理地表示。
 
  「好吧,你自己再想想看。」
 
  我回護理站,隨手抓了一把藥,還塞了一支丟棄式的體?計在嘴裡。急急忙忙奔回
開刀房。
 
  「侯醫師,點滴準備好了,還沒有打。」有人在我背後喊著。
 
  我頭都不回。一邊掏出我抓的藥。有消炎藥片、止痛片、利尿劑,愈來愈離譜了,
我竟還抓了一把避孕藥。我把體?計從嘴裡拿出來,三十八度半。
 
  我果真病了。
 
  PM18:30
 
  到處都是一片混亂。
 
  手術?上血流一片。教授大叫著抽吸器沒有功能。教授早上到現在一直都沒有下去
吃飯。他的樣子很可怕,有點像快發狂的感覺。我們都勸他暫時下去吃個簡單的晚餐,
他執意不肯。
 
  「今天晚上我請你們吃消夜。無論多晚我們一定要把刀開完。我請你們去吃日本料
理。喝個醉茫茫。」
 
  開刀房外面的總醫師正和麻醉醫師爭執不停。
 
  「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了,我們僅剩下值班人員。這是用來應付急診手術的人員。
你們一下子開三線刀,別人真正有急診刀進不來了。」
 
  「可是我們常規的刀開不完。」總醫師表示。
 
  「你們一天只有八小時的使用時間,排了十八小時的刀,當然開不完。」
 
  「我們也是為病人好。」
 
  「你們拿急診的人力來上常規的手術,絕對不是為病人好。」麻醉科醫師不以為然
。聲音似乎有愈來愈大的傾向。
 
  我自己的狀況也好不到那裡去。現在我可以明顯感到發燒發涼的感覺。我全身虛脫
,鼻涕流滿了面罩。我很擔心一會兒我支撐不住昏倒了,正好是鼻涕和著病人的血水。
 
  更糟糕的是我的呼叫器。叫個不停。彷彿全世界都在通緝我似地。我決心做一隻鴕
鳥。隔著無菌衣,把呼叫器電源關掉。
 
  「ShutUp!」我在心裡大叫。
 
  PM23:30
 
  我總算看到三床病人統統眼睛睜開,然後和他們的親人抱著痛哭。
 
  對教授而言,這一天已經結束了。他在日本料理店訂好了消夜,再三叮嚀:「等一
下所有的人都要到齊,包括實習醫師在內,誰要不到,明天開刀我就不要看到誰。」
 
  我皺了皺眉頭。對我來講,結束只是另一個新的開始。我得看著病人回到病房,找
到他們手術後的X光片,確定沒有問題之後,再到日本料理店與他們會合,向教授回報

 
  午夜十二點,當我趕到日本料理店時,幾乎已經虛脫無力。
 
  「來,來實習醫師來了,先喝一罐啤酒再說。」
 
  我的加入似乎又給大家帶來新的樂趣。
 
  「實習醫師敬教授,一杯對五杯。」
 
  酒酣耳熱之際,總醫師跑過來附在我的耳邊說:「我們大家正在合力要把教授灌醉
,懂不懂?他不醉,沒完沒了。」
 
  我點點頭,他接著又說:「你是實習醫師,等一下還有工作做,別忘了自己是誰!

 
  我很沈痛地再點點頭,聽見我的呼叫器又響了起來。
 
  我跑到公用電話去,投了一塊錢,撥通了電話,遠遠聽見那一群大男人,敲著碗筷
,唱起了日本歌,像一群吵鬧嬉戲的孩子似地。
 
  「侯醫師,天啊,我總算找到你了。」電話傳來一個很清脆甜美的聲音,「你有兩
個新病人還沒有接,沒有病歷報告,也沒有心電圖,檢驗單還沒有開,明天就要開刀了
。還有點滴、抽血、換藥,我不再說了,你等一下回來就知道……。」
 
  AM1:30
 
  我的全身都是酒精的氣味。整個人輕飄飄地。我的前額在發熱。路上的風卻吹得我
好冷。這種感覺十分奇怪。
 
  一點三十分的夜,我在醫院門口站了一會,希望風吹一些酒精的氣味。我走向病房
,叫醒我的新病人:「對不起,我是外科醫師,我才從手術?下來……。」
 
  「對不起,我現在要給你抽血……。」
 
  許多病人莫名其妙地被我叫醒,抽血,打針,又莫名其妙地睡著了。
 
  兩點三十分,我開始在打字機上打我的新病人病歷。打著打著我趴在桌上睡著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有個人拍著我的肩膀:「侯醫師,侯醫師,你有個病人發燒了。就
是今天不肯換藥的那一床病人……。」
 
  我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全身虛弱無力。我拖著沈重的腳步,抓起兩把丟棄式體?計
。一根塞在病人口裡,一根塞在自己的嘴巴裡。
 
  「醫師,你也發燒啊?」他顯得很無奈。
 
  「噓,不要說話。」
 
  過了不久,我拿出了他的體?計,也拿出我自己的。
 
  「幾度?」
 
  「三十八度。」我回答他。
 
  「那醫師你幾度?」
 
  我瞄了瞄那體?計,「三十九度。」我再看一遍,是三十九度沒錯。
 
  「你就是不肯換藥,才會弄成這樣。」我雙手扠腰,「我現在替你換藥,你還拒絕
嗎?」
 
  看他不說話,我去把換藥車嘟嘟嘟地推了過來。很仔細地把紗布打開,都已經有點
化膿了。
 
  「痛嗎?痛就告訴我。」
 
  他搖搖頭。咬緊牙根不說話。
 
  我得趕緊找個床躺下來。等我換完藥,推著換藥車準備走出病房時,自己都已經接
近半昏迷狀態了。
 
  「侯醫師。」是病人在叫我。我回過頭去看他。
 
  「謝謝你。」他停了一下,那聲音小得快聽不見了,「你自己要保重。」
 
  我看看錶,三點三十分。再溫柔不過的夜色。我走回護理站,發現我的新病歷還沒
有打完。等我坐下來,我又發現原來明天晨會輪到我的讀書報告了,然我的書還在宿舍
裡面,根本還沒有空去翻開第一頁……

【第四章 我們都愛這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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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還是個年輕未婚的實習醫師時代,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護士小姐的差別待遇。我
們同組實習醫師中有個據說側面酷似亞蘭德倫,身高一百八十公分,帥氣又體貼的醫師
,如果你不能接受很多殘酷的事實的話,每次更換病房,到了新一科時,這位醫師會一
再提醒你。
 
  「醫師,你的點滴已經準備好了,要不要我陪你過去打?」如果一早就聽到護士小
姐這麼美好悅耳的甜美聲音,我敢保證,這話絕對不是對你講的。
 
  我受到的待遇和大部分已經結婚的歐吉桑實習醫師,或是身高一百六十公分以下的
實習醫師差不多。
 
  「小姐,我的點滴呢?」
 
  「你沒有看到我很忙嗎?」然後是一個標準的翻白眼,「自己不會拿嗎?」
 
  根據調查報告,最受女性歡迎的男性特質應該是:一、穩健踏實。二、幽默風趣。
三、忠厚老實。我不曉得自己別的特質如何。但是我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忠厚老實,那
是可以肯定的。可惜類似的事情從來沒有在我身上發生過。一直到現在,我仍然不能明
白的事情是,為何那些完全不被看好,甚至是排行榜上敬陪末座的特質,什麼英俊瀟灑
、風度翩翩,這類型的男孩子,總有一些花花草草在身旁圍繞?而蝴蝶老是在天上飛來
飛去飛不到我們身邊?
 
  1我們那個時代的實習醫師還有一個苦差事,那就是一群退役的將軍們。他們住在
特別的將官病房內。除了輕微的中風外,多半的人都復健得很好,除了每天例行的巡迴
,打打招呼,並不需要特殊的照顧。不過有時候為了證實他們的存在,或者是重要性,
他們會有一些咳嗽、頭痛、腹瀉的毛病讓我們好忙。這些症狀通常不見得要給藥治療,
往往只要一些時間與關心就自動消失了。所以這變成了實習醫師的差事。然而實習醫師
實在有忙不完的工作。所謂的「一些時間」往往是一個早上,整個下午那麼可怕的事情
,常常一個感冒,最後變成了各種戰役的回憶,北伐、剿匪、抗日……有一天早上,顧
將軍又開始頭痛了。我們從頭痛慢慢質變、量變,過了不久,我發現我正在「台兒莊大
捷」中和一分一秒消失的寶貴時間浴血時,我忽然突發奇想,我應該針對他的頭痛問題
去找支眼底鏡來看看他的眼底,看看有無視乳突水腫,檢查有沒有腦壓過高的問題。
 
  「檢查腦壓?」將軍顯得有點不可相信的表情。
 
  他的懷疑是正確的。我自己也不相信他的頭痛會和腦壓有任何關係。可是我不得不
趕緊從「台兒莊大捷」轉進,並想個辦法解決他頭痛的抱怨。再說,我也難得有使用眼
底鏡的機會。
 
  「你會用眼底鏡?」我在護理站嚷著要眼底鏡時,小倩跑過來,瞪著雪亮的眼睛看
我。她是個可愛的護士,同時也是個美麗的女人。
 
  她的聲音像在撒嬌。我點點頭。我曾和很多可愛的護士共事過。可是一個美麗的女
人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我還是不太能適應。
 
  「我負責保管眼底鏡,可是一直不曉得怎麼用,從來也沒有人用過,你可不可以教
我?」
 
  「教妳可以,但是妳要怎麼回報我?」我心裡想,很久沒用過了,先找個人來練習
也好,免得一會兒在病人面前丟臉。
 
  「求求你啦,」真的撒嬌起來了,哇,十分過癮。「人家請你吃飯,好不好,不過
一定要教我看到視乳突才算。」
 
  眼底鏡是很簡單的手持檢查儀器。在末端有一個窺孔。將眼底鏡靠近病人眼睛,窺
孔的光源對準瞳孔,細細地投入眼底。這時醫師貼近窺孔,調整焦距,藉著微細的轉動
觀察眼底的情況。通常在眼科檢查,以及腦神經科檢查腦壓變化時會用得上。
 
  「妳必須先把眼底鏡持穩,像這樣。」我們走進護理站裡面的準備室。我要小倩坐
好。我找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正對面,「好,妳坐穩,不要動,眼睛看著前,不管發
生了什麼事都不要轉動眼睛,我先示範給妳看。」
 
  我傾身向前,貼近小倩。我發現有個嚴重的問題。我的心臟跳動得太厲害,以至於
我不能很精確對準瞳孔。我無法控制心臟。我聞到淡淡的香氣,混合著成熟女人的體香
。她的胸脯挺拔,在檢查的過程我必須避免不小心碰觸,那是一個不小的麻煩,此外我
還可以聽見她呼吸的聲音。
 
  「我坐這樣可以嗎?」我們實在太靠近了,不瞞你說,那口氣吹到了我的臉上。她
挺直了胸脯,雖然只是輕輕地碰觸到我的胸膛一下。我卻千軍萬馬地感受到了。
 
  「這樣子輕輕地轉動角度,」我終於找到眼底了,我面對著準備室門口,她背對著
門口。我們靠近得不能再靠近,為了觀察眼底的全貌,我以眼底鏡為焦點,輕輕地轉動
我的頭,以尋找視乳突的位置。
 
  有件事我們可能都沒預期到。有個護士小姐從準備室門口衝了進來。我相信除了眼
底鏡之外,她什麼都看見了。她楞了一下。整個臉都紅了。她想了一下,一句話不說,
很聰明地走了。
 
  「找到了,就這麼簡單,」我把眼底鏡交給小倩,「妳來試看看。」
 
  這回輪到小倩傾身向我,頭髮都碰到我的脖子了。我眼睛死死地瞪著門口,好讓她
好好地轉動,觀察。我看見門口又走來了另一個好奇的護士。一定是第一個大驚小怪的
護士發現之後跑回去叫她來的。她一句話不說,看了看,很識趣地走開了。
 
  等我們走出準備室時,護理站已經都是護士小姐了。每個人都努力裝出沒發生過什
麼事的表情,可惜有點生硬。
 
  「謝謝。」小倩對我說。我發現所有人都用艷羨的目光看著我。
 
  2我拿著眼底鏡走進病房時,將軍正在整理信件。
 
  「將軍,我把眼底鏡拿回來了,現在我們來看看你的頭痛。」
 
  「我的頭痛?」他坐在椅子上,看起來很削瘦。好像完全忘了這回事似地,過了好
久,終於想起來,「對,對,我早上是有點頭痛,現在已經好很多了。不過既然你來了
,正好來看看。」
 
  他順手給我很多照片。是全家福的那種。
 
  「顧將軍,如果你不願意做眼底鏡檢查的話,我先去做別的事。等一下再回來看你
。」我有點害怕,起身準備告辭。
 
  「願意。我願意。」他起身拉住我,雖然行動不太方便,還是頗為敏捷,「你們年
輕人就是急。慢慢來嘛,我有話跟你說。」
 
  好了,這是大兒子,在美國紐澤西一家電腦公司擔任高級主管。
 
  「這是他們去年寄來的耶誕卡,」他得意地告訴我,「他們公司都是日本人的股份
。所以說現在日本人比美國人還要厲害。可是日本還是敗給我們中國人,可見我們中國
是最優秀的民族。」
 
  我只好點點頭。我的經驗是不能爭辯。爭辯只會引來更冗長的浪費時間。這是女兒
,在法國巴黎大學教書。小兒子今年在德州大學升了教授。唉,可惜老伴去年走了,她
要知道了不曉得會有多高興。
 
  「將軍,我看我給你做個眼底鏡檢查吧。」好不容易等他一一介紹完畢,我趕緊想
辦法脫身。
 
  「不急,不急,我有話跟你說。」他拉住我的手,很神秘地從抽屜拿出另一本相簿
,「你還沒有成家吧?我看這麼多醫師,你實在是很難得的一個醫師,所以我想替你介
紹門親事。」
 
  我翻開相簿,是幾張年輕女孩的照片。也許是相機的緣故,有點模糊,看起來也不
怎麼出色。
 
  「這是方將軍的三個千金。方將軍是二級上將,他的三個千金都是研究所畢業,一
個學法律,一個學藝術,一個學管理。活潑大方又可愛,你看看有沒有中意的,」他附
在我的耳邊放低了音量,「這種親事多人求都求不來,你們醫院副院長的婚事就是我介
紹的,他當初就像你現在這個樣子……。」
 
  「好,好,隨便你怎麼安排。」為求脫身,我不得不敷衍兩句,「現在我們來做眼
底鏡檢查?」
 
  「這種事怎麼可以隨便?」他把相簿拿回去翻來翻去,「依我看這個學藝的看起來
比較合適,我來安排安排。她們全家下禮拜從美國回來,這樣,就訂下個禮拜三。你先
給我一張相片。我請他們看看,下個禮拜三到醫院來。那天你好好打扮打扮,我請吃中
飯。」
 
  「下禮拜三?」我吃了一驚,來真的?不管,先推託再說,「可是,我沒有相片可
以交。」
 
  「那好辦,」將軍又從抽屜慢條斯理拿出一包東西,拆了半天。
 
  ?嚓!竟是拍立得相機。?嚓!又拍了一張。將軍露出詭譎的微笑。
 
  3如果你想以很快的速度傳播一件事情,我建議你可以在護理站或辦公室找到一個
人,用別人勉強聽得到的聲音這麼開始:「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告訴別人。」這時
我保證所有的人都尖起了耳朵,然後你就可以開始傳播你希望大家知道的事項了。如果
這次事不應該發生,而卻被發現了,那麼它的傳播速度就會很快達到它的極限。
 
  事實是,我被誤會了。雖然我曾試圖解釋,可是那只會把事情愈描愈黑,並且變成
一件公開的事。我很快閉嘴了。此外,我發現誤會並不全然都是壞處。好比說,我現在
也開始享受護士小姐準備好了點滴,協助我去打針的特殊待遇。
 
  「小倩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她們多半義氣十足地做類似表示。
 
  如果護理站有一些蛋糕或者是下午茶之類的好事,通常我會是受邀的對象。
 
  「看不出來你是這麼新潮的人嘛!」
 
  當然,少不了一些曖昧的消遣、暗示。有時候也會有人向我講述一些實習醫師的背
叛故事,以及他們的下場。好讓我有警惕的作用。
 
  困擾也有。有個實習醫師莫名其妙地跑來問我:「你是怎麼辦到的?」
 
  最誇張的一次是一個身高一百八十多公分,帥氣十足的實習醫師跑來看我,他歇斯
底里地搖著頭,嚷著:「這太荒謬了,我不相信小倩會做這種抉擇。」
 
  4「哇!我實在太羨慕你了。」史醫師躺在寢室床,一邊啃著漢堡,一邊叫了出來
。他是我同寢室的室友,也是我們同一屆的實習醫師。雖然已經直逼一百大關,仍不停
地啃著漢堡。
 
  「可是我也有我的煩惱。」我想我一定過分誇大了我的艷遇,以至於他有不切實際
的幻想。我得糾正他,「我不曉得我和小倩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要是你,我一定不貪戀美色,我寧可要上將的女兒。」
 
  「可是照片上不怎麼樣。」我從床上爬起來,開始做伏地挺身。看到史醫師的身材
,總讓我有一種要勤奮的警惕。
 
  「只要是上將的女兒,那怕她只有一手一腳,我也不怕,」史醫師又咬了一口漢堡
,「你想,至少省去十年的奮鬥。」
 
  「你未免太現實了吧,這麼年輕一點理想都沒有。」
 
  「那你就買兩張國家劇院的戲票,約小倩出去看戲,看她不肯,不就解決了嗎?」
 
  「後天的相親怎麼辦?」
 
  「我告訴你,你去借套像樣的西裝,買束玫瑰花,高高興興地去就是了。」
 
  「那不是很奇怪嗎?」我很猶豫。
 
  「哎喲,」他比著漢堡告訴我,「漢堡看起來都差不多,你不咬一口,怎麼知道裡
面的肉好不好吃呢?」
 
  「我還是覺怪怪的。不太舒服。」做完伏地挺身,我又翻過來做仰臥起坐,「你會
不會覺得我最近變得比較有魅力了?」
 
  「我怎麼會認識這種室友?」他摸摸我的頭,看我有沒有發燒,「天啊!為什麼我
都沒有這種煩惱,為什麼痛苦不讓我來承擔呢?」
 
  我想我還是照著史醫師的話去做。我的結論是過去我一直太謙虛了,以至於散發出
來一股無法抗拒的魅力,連我自己都不自覺。
 
  5星期三,中午。我穿著整齊的西裝,帶著玫瑰花在醫院西餐廳等了快半個小時。
連個人影都沒有。我想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得到病房看看。
 
  「我不要這個看護!」將軍正在大發脾氣。場面一片混亂。
 
  「舅舅,看護不好找,你已經換過了六個看護,再這樣我也沒有辦法了。」
 
  「那我不要用這種紙尿褲,我要從前那一種。」
 
  「買不到從前那一種,人家已經不生產了,你還能怎麼辦?真是老頑固。」看護開
始抱怨。
 
  「妳罵誰老頑固?」將軍瞪大了眼,「妳給我立正站好。」
 
  「我就是罵你,怎麼樣?」看護的聲音更大,「你以為你是誰?叫我立正站好。你
以為還在抗戰是不是?」
 
  將軍簡直氣得全身顫抖了。
 
  「舅舅,你再這樣,誰都沒辦法照顧你了。」他回過頭,看到我,無可奈何地對我
聳聳肩,彷彿在說,老人家就是這樣,誰也沒辦法。
 
  我把玫瑰花送給將軍。放在他的手上。老實說,我很懷疑他是否認識我是誰?果然
一會兒,他就把玫瑰花丟在地上,散得到處都是。
 
  「我不要誰照顧,我自己照顧自己。」
 
  「對不起,」這個外甥忙向我道歉,「我舅舅從前不是這樣,去年舅媽過世之後他
才變成這樣,老是把從前的事跟現在搞混,再不然就是隨便答應人家事情,弄得雞飛狗
跳。」
 
  「沒事,沒事。」我蹲下身去撿玫瑰花。整個臉羞得比玫瑰還紅。我想事情已經很
明白,不用再多問了。我有點生氣,可是又覺得丟臉,我竟然被自己的病人欺騙了?
 
  「你再這樣我叫亦偉他們把你接去美國算了。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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